□龔溢文
（一）
接到電話的時候，已接近傍晚，我來不及添衣，一頭扎進了岳陽的冬天。
我大概已經(jīng)有5年不曾回來，再早之前即使回家，也是來去匆匆極少逗留。新興的商場、樓盤替代了舊時的小巷和市場，這不僅僅是城市面貌的變遷，更是生活方式和思想觀念的深刻變化，我看著眼前的景象，與我記憶中的家鄉(xiāng)格格不入，我不斷安慰著自己，這大抵是我的心情比較沉重導(dǎo)致的。
我隨著家人來到湖邊，那里已經(jīng)聚了不少親戚，幾乎所有人我都不認識，仍需要我挨個打招呼，我內(nèi)心是稍有抵觸的，但作為家中長孫，我知道這是我必須做的事情，好在大家都很隨和，有一兩個抱著我哭，我也盡力安慰。
我被簇擁著上前，父親已經(jīng)在最前方，我便乖巧地站在他身旁，大家都很沉默，等著做儀式的人開場，父親看著我說：“爺爺，去世了。”
（二）
父親早在下午電話中告知我了，但這一刻我才徹底相信，我沒有了爺爺，爸爸也沒有了父親。
我呆呆地看著爺爺?shù)南嗥掌锩娴臓敔敶髦弊?，從我記事起，爺爺就戴著這個帽子，我腦海里想起了20年多前的時光，我與岳陽的記憶，都留在和爺爺?shù)南嗵幹小?/p>
爺爺家住在離岳陽樓很近的老家屬院里，每次午飯以后，我們可以走路到岳陽樓景區(qū)。對，爺爺喜歡走路，絕對不是散步。散步我認為是一個輕松、走馬觀花的過程。但爺爺像一個目標明確的軍人，走得非常認真，幾乎不與我交談。
大多數(shù)情況下，爺爺和我都不會走進岳陽樓，只有極少數(shù)情況下會帶我登上去。岳陽樓不高不大，既不雄偉也不壯觀，登上它幾乎毫不費力。但它毫不在乎世人怎么評價，就是安安靜靜地在那里，秀美、恬靜，在夏天的洞庭湖畔，是一個完全不需要空調(diào)就會給你帶來涼爽空氣的地方。
最后一次登上岳陽樓，是在我離開岳陽的那一年，我才剛滿11歲。爺爺像往常一樣帶我出去走路，無比熟悉的路線，讓爺爺和我極度默契：先繞過一個門樓子，再穿過一個米粉攤，如果想節(jié)省5分鐘路程，最好是穿過那家小賣鋪的后門，很快就能走到岳陽樓下了。是的，我們在路上幾乎不用交談。
爺爺再次帶我登上岳陽樓，樓里榫卯結(jié)構(gòu)的建筑相互摩擦，引起咯吱咯吱的聲音，伴隨著爺爺微微喘息的聲音充斥在我耳畔，這時爺爺才不緊不慢地掰著手指頭說：“今年我70歲，你一年回來一次，若我還能活10年，我還能見你10次?！?/p>
（三）
爺爺?shù)陌资潞芸?，沒有過度復(fù)雜的流程，但也讓我稍感疲憊，周圍的親人都沉浸在悲傷情緒中，復(fù)雜的心情讓原本壓抑的氛圍雪上加霜。
于是我獨自邁步離開老房子，沿著湖畔慢慢地走，這是我和爺爺常常走過的老路，只是米粉攤和小賣鋪沒了，曲折的土路，變成了平坦的柏油路，我的步履很快，視線逐漸開闊，一個轉(zhuǎn)身又見岳陽樓。好在它沒變，十幾年過去了它依舊還是安安靜靜地在這里，秀美、恬靜。
在那一瞬間，我變得釋然了，我好像找到了一個錨點。雖然物質(zhì)生活日益豐富，但回到家鄉(xiāng)的每一次，都會讓我感受到某種深深的割裂和迷失。爺爺?shù)拿弊?、岳陽樓的沉靜，這些似乎與現(xiàn)代生活格格不入的細節(jié)，卻是聯(lián)系著我與家鄉(xiāng)、過去與現(xiàn)在的紐帶。它們提醒我，不管時代如何變遷，這份根植于血脈中的情感和歸屬感，是永遠不會改變的。
游子若能找到家鄉(xiāng)的錨點，或許就不會輕易逃離了吧?？聪蛟狸枠侨龑拥男〈巴?，八百里洞庭湖滔滔不絕、一浪接一浪，而我所處的岳陽樓，以一個豁達寬廣、憂樂精神的視角，靜靜地看著時代變遷，如如不動地面對這千變?nèi)f化的湖水。
（四）
每次回到家鄉(xiāng)，總會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，感覺這和我小時候不像是同一個城市，而事物的變遷都像是在岳陽樓前滾滾向前的洞庭湖，我們見證了一浪起，也看見了一浪沉，唯一不變的是這岳陽樓?；蛟S家人如同岳陽樓一樣，在年輕人眼里，他們知道的事情不多，卻喜歡翻來覆去地跟你講一些雞湯名言，說些老故事。
他們是普通人，少不更事時，你會覺得他們聒噪。
大了你才明白，他們是家，是你永遠的避風(fēng)港，就像那岳陽樓，從不花枝招展，卻百年不變。
王小波在《黃金時代》寫道：在21歲那年，你覺得自己會永遠這樣強大下去，你不會意識到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。你覺得你是最前途無量的，你去了一個又一個國家，赴了一頓又一頓晚宴，在聚光燈下舉止優(yōu)雅，在高級酒店中安然入眠。
只是某一天偶然照鏡子，你忽然發(fā)現(xiàn)有幾個角度很像他們。
你開始慢慢衰老，衰老會一步步奪走你身邊的一切欲望、野心甚至贊美。那時候，你會知道家人的存在非常重要，你的人生里，他們一個都不能少。但他們也都會慢慢離你遠去，直到一天，再也沒有人阻擋在你與死神之間。
遠處岳陽樓上人影憧憧，人群中有個身影戴著老式的帽子，很像他，我知道是我想他了，但我可能回不去了。
（本文為“岳陽樓日”原創(chuàng)征文活動二等獎作品，有刪減。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