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萬岳斌
岳陽樓隱藏著諸多歷史人物肖像，且純一色的忠臣“廉吏”。千年岳陽樓，吹著誨人的“先天下之憂而憂，后天下之樂而樂”的暖風(fēng)，也吹徹著陣陣清廉之風(fēng)。
稍加留意，便能發(fā)現(xiàn)岳陽樓“巴陵勝狀”門樓，懸掛的“洞庭天下水，岳陽天下樓”門聯(lián)里，隱著一位布衣老者，那是明朝的魏允貞先生。門聯(lián)出自他的《岳陽樓》詩，書法集張照《岳陽樓記》的字。魏允貞是明朝萬歷五年（1577）的進(jìn)士，其弟魏允中、魏允孚亦先后皇榜高中，“一門三進(jìn)士”了不得，為當(dāng)?shù)孛勒?。魏允貞不是湖南人，老家河南南樂縣。這詩約莫作于他科場得意后外放荊州推官，途經(jīng)岳陽之時。詩云：
洞庭天下水，岳陽天下樓。
誰為天下士？飲酒樓上頭。
寥寥二十字，其從政伊始，心懷天下的抱負(fù)與操守便躍然紙上。他將“封妻蔭子渾不論，為政清廉是吾求”立為座右銘，為此奮斗一生，死后謚號“介肅”。
魏允貞踏入仕途的第一站，便是《三國演義》里劉備所借的地方——荊州。照常情理解，他如去逛古玩市場，一不小心撿了一個天大的漏。因為荊州正是張居正的老家。彼時，張居正何許人也？說出來令人膽怯，“萬歷帝師”“代帝攝政”的當(dāng)朝宰相。只要攀附上張府的人，人生從此大大改變這似乎不是話題，因為民間早有“官楚則貴”的說法。魏允貞在荊州管著司法上的事，這條件多好。
真是說有便有，魏允貞到任的次年，也就是萬歷六年四月，絕好機(jī)會來了，張居正在京城料理完皇帝大婚，獲準(zhǔn)回荊州老家為亡父理喪。單從張居正回來坐的“公車”來看，風(fēng)光到不知用何語言形容。一頂32抬大轎，那家伙那場面，不亞于坐著空客A380巨無霸改裝的專機(jī)，足見其威風(fēng)，衣角都可以掃倒人。沿途地方為頭的率群官跪迎地界，極盡奉迎，只為攀上了這“好大一棵樹”。魏允貞位列荊州的四把手，在恭迎的隊伍里靠C位較近，張居正瞟一眼，應(yīng)當(dāng)能記住他這張臉?？伤购?，張居正你來你的，我干我的。坐在辦公室處理訟獄，懶得去巴結(jié)。腦瓜子真是一點也不開竅，套用現(xiàn)在貶人的話來說“情商低到了腳背”。身邊的小跟從記住段子說的“誰來了不記得，誰沒來記得”，怕他吃了眼前虧，幾番好意提醒他，他不聽。是他太迂么？聽他怎么說，“我做的朝廷命官，又不是他張家的官，搞這種政治攀附的事，我有一種負(fù)罪感?！边@事張居正放沒放心上無從分曉，或者說張居正對他這種七品芝麻官，連眼皮都懶得動一下，最多在心里嘀咕一句：愚蠢，自斷前程。魏允貞一條直路走到底，他職掌司法，按律“吊打”了張府仗勢為非作歹、欺壓當(dāng)鄉(xiāng)鄰的家奴，替平民主張正義，不怕張居正給他量身定制一雙小鞋。
明萬歷十年（1582），清正剛直的魏允貞升任監(jiān)察御史。針對張居正等幾位宰執(zhí)大臣在科場上徇私舞弊，為自己的兒子一路“綠波”操作，連參幾本。對方?jīng)]參倒，把自己參到遠(yuǎn)離京城的許州去了，他也沒有后悔過，他說這是他職責(zé)所在。同朝為官的“海青天”海瑞敬佩、敬重他，引為同道，親書“直言第一”條幅相贈。
萬歷二十一年（1593），魏允貞出任山西巡撫，赴任時，一身布衣，一輛牛車。下車伊始，他剴切告誡山西官吏須懂得“滿斟美酒千家血，細(xì)切肥肉萬姓膏”。在山西巡撫任上踏踏實實，十年不見升遷，他依舊埋頭苦干，“政聲大著”，贏得“布衣巡撫”清譽(yù)。其間有幾次手持尚方寶劍的朝廷欽差大臣到山西辦公事，在接待上他嚴(yán)格按標(biāo)準(zhǔn)，每人每日八分銀子，他一厘也不加。身邊人勸他厚待，讓欽差吃好喝好拿好，欽差才會在皇帝面前多替他美言美言，這樣升遷有望。魏允貞不為所動，斬釘截鐵地說：“八分銀子可以吃好，為什么要突破標(biāo)準(zhǔn)搞鋪張浪費(fèi)？”不僅如此，他還不忍心老百姓受苦受虐，上疏檢舉、彈劾搜刮民脂民膏的欽差，結(jié)果，又是自己的烏紗帽被摘去。
魏允貞遭罷官回老家，離開山西那天，百姓自發(fā)前來相送。見他破衣襤褸，怕他一家人路上辛苦，紛紛捐盤纏給他，不收便不讓走。一方真情相送，一方鐵心不收，僵持了好久。魏允貞見實在拗不過，也感念老百姓淳樸心意，一時濁淚縱橫，他抽泣著說：“我拿了朝廷俸祿，當(dāng)為百姓效力，這是天理。大家這么盛情，我收下‘萬歷通寶’一枚，但我不敢私藏?！闭f完，將銅錢投入水池中。隨后從池中盛了一壺水，又從路邊刨了半車黃土，帶在牛車上，這才揖別三晉父老而去。有受過其懲治的污吏暗中散布消息，說他帶了一車黃金白銀離開山西。這話傳到了響馬耳里，魏允貞半道上遭了攔路打劫。那響馬賊用刀挑開牛車一看，頓時傻了眼：“你官居一省老大，怎么只有這些黃泥巴？”魏永貞泰然一笑，“還有一壺清水，兩袖清風(fēng)。”響馬深深跪拜離去，還把這事傳了開來。
踏進(jìn)岳陽樓主樓，底層梁柱上有副長聯(lián)，102字，光耀奪目。的確，這副對聯(lián)值得金粉裝裱。聯(lián)語如下：
一樓何奇？杜少陵五言絕唱，范希文兩字關(guān)情，滕子京百廢俱興，呂純陽三過必醉。詩耶？儒耶？吏耶？仙耶？前不見古人，使我愴然涕下；
諸君試看，洞庭湖南極瀟湘，揚(yáng)子江北通巫峽，巴陵山西來爽氣，岳州城東道巖疆。潴者，流者，峙者，鎮(zhèn)者，此中有真意，問誰領(lǐng)會得來。
這副長聯(lián)與杜詩、范記，皆為鎮(zhèn)樓之寶，亦可謂高過唐宋日月的岳陽樓的奠基石。上聯(lián)起句設(shè)問，下聯(lián)末句反問，手法新穎，超凡脫俗，其意亦應(yīng)了“兩行文字千秋史，一副對聯(lián)百部書”。
對聯(lián)背后的肖像人物，正是長聯(lián)作者竇垿。他在對聯(lián)上落款的“羅平”，就是現(xiàn)在的云南省曲靖市師宗縣。竇垿與他爺爺均奪過云南鄉(xiāng)試解元，故其家有“祖孫解元”殊榮。更為難能可貴的是，爺爺竇晟當(dāng)知縣“清廉自矢”，老爸竇欲峻歷任多地知縣，時有“青天”之稱。竇垿打小生活在清廉之家，耳濡目染，長大守正持恒，終成一代忠廉之臣。清朝中興名臣曾國藩對他評價甚高，說他“見道極精當(dāng)平實”。
清道光九年（1829），25歲的竇垿參加科舉殿試，本來有望狀元及第，結(jié)果只得了個“賜進(jìn)士出身”，只為他拒絕科場暗通款曲。那天殿試，考官窺看了竇垿的試卷，覺得他文章錦繡，奪魁有望，便想在他身上大撈一把，于是悄聲對他說：“你的文章真不錯，要是你能到學(xué)臺大人面前有所表示，那么定能選中?！睋Q了別人，只恨送禮無門，今個兒可算是比砸中了幸運(yùn)蛋還幸運(yùn)，畢竟一屆科舉，狀元郎天下只一個，花錢能辦成，誰會吝嗇銀子？門上科舉錄取名次的先后與吏部選拔任用職務(wù)職級掛鉤。竇垿聽了，不喜反怒，氣血上涌，感覺受了侮辱，把筆往硯臺上一擱，憤懣地說:“考場是朝廷選拔人才的地方，不是功名賣場。我家?guī)纵吶说墓γ际强空娌艑崒W(xué)考來的，難道要我做辱沒祖宗的丑事？”學(xué)臺大人在大庭廣眾中受到譏諷，表面不作聲，暗恨在心，錄取的龍虎榜上，只給了竇垿第五十三名。
竇垿入仕后，先任吏部主事，執(zhí)掌文官的績效考核，后又掌管官吏遷升、改調(diào)等職事。他為官清廉自許，無私無畏、不媚權(quán)貴，留下了許多“廉”聲。道光二十九年（1849）三月，道光皇帝命令竇垿負(fù)責(zé)查辦直隸知州許夢蘭涉徇私舞弊案。竇垿克服重重阻力，拿到了許夢蘭徇私舞弊的鐵證，奏請朝廷將許夢蘭“降三級調(diào)用”。大學(xué)士春英是他的頂頭上司，想為許夢蘭開脫，威逼兼利誘，要竇垿把許夢蘭的“私罪”改為“公罪”。竇垿無私無畏，說若要我這么改也可以，我在案卷中另外粘貼一張紅紙條便是，上面寫明：“春英大人令我改的”。遇上“油鹽不進(jìn)”的他，許夢蘭受到了應(yīng)得的懲處。
升任江西道監(jiān)察御史后的竇垿，為官更加低調(diào)，出行常身著便服，隨從一二。有一年，竇垿從老家返京，途中投宿貴州某客棧。店家眼中的他非富非貴，安排他住在客棧一樓廉價房間，他二話不說便放下了行李。樓上的好房間里住進(jìn)了一位赴任途中的新任知縣，把個知縣燈籠掛在顯眼之處，一大幫陪他上任的在樓上飲酒作樂，吵得客棧不得安寧。店家低聲下氣請求幾回，要他們小點聲別吵了其他住客。竇垿也出面好言相勸，均無人理會，且越鬧越兇，視客棧為私家領(lǐng)地。還怪竇垿管了閑事，將他去打水的隨從手中的盆子都搶了去。不得已，竇垿應(yīng)允隨從掛出監(jiān)察御史燈籠。人說話不管用，這燈籠還真管用?？蜅ｎD時安靜下來，唬得那知縣三步并作兩步下樓，跪著認(rèn)錯。竇垿請他坐下，開導(dǎo)他：“一個知縣，就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。這里還不是你管轄的地方，你都這樣擺官架，耍威風(fēng)。如果到了你的轄區(qū)，那里的百姓受得了嗎?這樣下去，你恐怕會滑向犯罪的泥潭。我看你還是不忙去上任，回家再讀讀書，修養(yǎng)修養(yǎng)身性，等真正明白怎樣做一個好官時，再出來也不遲?！蹦莻€知縣幡然醒悟，轉(zhuǎn)身回老家補(bǔ)從政應(yīng)知應(yīng)會的功課去了。
鴉片戰(zhàn)爭爆發(fā)，洋槍洋炮震碎了清廷的膽，林則徐等一批禁煙大臣被靠邊站了。竇垿為國家前途命運(yùn)擔(dān)憂，上疏要求重新起用林則徐等人，挺直脊梁與列強(qiáng)抗衡。咸豐甫繼位，竇垿又上折子，“條陳九事”，結(jié)果被咸豐帝來了個“留中不發(fā)”，道不同不相為謀，他只好告假回云南。
再上層樓，隱在《岳陽樓記》原版雕屏字里行間的目光深邃者,不用猜，便是“前不愧于古人，后可師于來哲”的范仲淹。范仲淹是公認(rèn)的有道德“潔癖”的能臣，“忠”“廉”是刻在他骨子里，終其一生的操守。
范仲淹的故事，耳熟能詳者多。范仲淹“忍窮”來培養(yǎng)自己的清廉品格，令人肅然起敬。成語故事“劃粥斷齏”的主人公便是范仲淹。他在長白山澧泉寺讀書三年，每天晚上煮一點糙米粥，早上冷結(jié)后，劃成四塊，早晚各吃兩塊，弄些野菜根莖沾點醋汁來下咽。在這期間，他偶然認(rèn)識了一個能把水銀燒成白金的術(shù)士，那人把煉白金的秘方告訴了范仲淹，并贈給他一斤白金。范仲淹有了這塊金子該衣食無憂了吧？他把白金與煉金方術(shù)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好，只當(dāng)它不存在。十年后，范仲淹做了官，找到了那名術(shù)士的兒子，對他說：“這是你父親去世前托我保管的，現(xiàn)在我把這塊金子及煉金方術(shù)交給你?！蔽餁w其主，原樣奉還。
范仲淹去南京應(yīng)天書院求學(xué)，“食不給，至以糜粥繼之，人不能堪”。西京留守的兒子與他同窗，見他苦寒如此，動了惻隱之心，想接濟(jì)接濟(jì)他。便將他的境況告訴了父親，家里人同意他帶些好飯好菜給范仲淹。飯菜帶來了，他卻不動一下筷子。留守兒子很不解，甚至有些生氣，感覺好心不被接受。范仲淹那時還叫“朱說”，坦誠地說：“我非常感激你和留守大人的關(guān)心，但我不能吃。怕吃了美食后，再也吃不下野菜稀飯了?！?/p>
北宋大中祥符八年（1015），范仲淹考中進(jìn)士后，分配到安徽廣德任司理參軍。此時他母親因多年未見兒子，思兒心切，哭瞎了雙眼，范仲淹至孝，便擬“迎其母歸養(yǎng)”。一個剛參加工作的從九品小官，回家的路費(fèi)都湊不足。在官場里，你想睡覺時，便有人送枕頭。雖然那時還看不出范仲淹能做到多大官，但還是有人看好他這只“潛力股”。于是，真有人湊錢給他。這筆錢，他太需要了，可他說什么也不接。別人納悶，千里之遙你怎么去，范仲淹說我不是“走馬上任”的嗎，我把馬賣掉，就有回家的路費(fèi)了。別人又問沒有了馬，難道走路去不成？范仲淹呵呵一笑，“我的確走路?！彼钪@“鍋”看似六畜無害，但也會“溫水煮青蛙”。
范仲淹對自己要求嚴(yán)厲到苛刻，做了高官后，仍儉樸如故，“非賓客不重肉”。范仲淹“雖位充祿厚，而貧終其身。歿之日，身無以為殮，子無以為喪”?？恐讶酥棉k，才穿了一套新壽衣入殮。 臨死前寫給皇帝的《遺表》里，只字未提要照顧照顧家屬子女的事。對家人同樣如此，嚴(yán)格管住自己的親屬與身邊的人。“妻子衣食，僅能自充?！眱鹤臃都?nèi)式Y(jié)婚，媳婦想風(fēng)風(fēng)光光出嫁，欲做一頂綾羅帷帳，范仲淹知道后堅決不同意，說不能壞了家風(fēng)。真敢這樣，他便一把火燒掉。范純?nèi)适芷溆绊?，“自為布衣至宰相，廉儉如一”。
范仲淹選人用人敬人，有愛“廉”一說。留下古今唯一的一張“詩路條”的典故。宋仁宗寶元二年（1038）冬天，范仲淹調(diào)任越州知州（今紹興市）。接任不久，州衙戶曹孫居中因病去世。戶曹一職，官小權(quán)大，分管賦稅、土地、戶籍、財政收支，是真正意義上的“肥缺”?？蓪O居中潔身自好，兩袖清風(fēng)，死后盤點其積蓄，竟連喪事都辦不起。孫居中的品行觸到了范仲淹的淚點，他除了依規(guī)發(fā)給家屬撫恤金，還從自己的工資、津補(bǔ)貼里拿出一百緡銅錢做喪葬費(fèi)。又挑選一位心地仁厚、辦事牢靠的衙吏，專門護(hù)送靈柩，保護(hù)他家小回老家。這一程山高水遠(yuǎn)，為了防止沿途關(guān)津盤查，惡吏刁難，他親筆寫了一張?zhí)貏e路條：
十口相隨泛巨川，來時暖熱去凄然。
關(guān)津若要知名姓，此是孤兒寡婦船。
范仲淹把“清廉”作為舉薦人才、考核官吏的重要標(biāo)準(zhǔn)。范仲淹對清廉之人大加抬愛，常在舉薦時，這樣寫下：“若不如所舉，臣甘俟朝典”或“臣甘當(dāng)同罪”。對不守廉潔的人卻毫不手軟，成語“一筆勾銷”來源于范仲淹。“慶歷新政”時，范仲淹親自審查各路、監(jiān)、司的名冊，只要發(fā)現(xiàn)不廉貪腐的地方官員，便從名冊上一筆劃去，免掉了地方上一批“躺平”和貪腐行為的官吏。協(xié)助他主持“慶歷新政”的樞密副使富弼提醒他：“一筆勾之甚易，焉知一家哭矣！”范仲淹聽了，用筆點著這些人的名字憤憤地說：“一家哭總比一路人哭要好吧！”宋時的“路”相當(dāng)于今天的一個省，“一路人”指的是千萬百姓之家。
都道“月有萬古光”，在岳陽樓卻能得見這一群“人有萬古心”的先賢。他們?nèi)缫蛔S碑，立在一代又一代人心中。假如岳陽樓的導(dǎo)游詞，補(bǔ)充講講與岳陽樓息息相關(guān)的“廉吏”群體的故事，岳陽樓文化會不會講解得更豐滿更完美，讓人獲益更甚呢？
